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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4章 賬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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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4章 賬目

天邊破曉時分,火勢降低,仍舊未熄。

近乎整個縣醒來救火,認識的不認識的皆是一身灰黑,滿身泥腥味,臉色各異,還有人小聲啜泣。

江無眠站在廢墟上,半垂眸看著黃黑色水泥木炭黑灰混做一團的土地,眼底一片兇光,心底再為亂黨添一筆賬。

安撫過百姓,回縣衙路上,他邊走邊算,“上任知縣任期六年,無功無過,無災無難,政績平平。按一年取六千石糧食算,六年三萬六千石,只多不少。”

蔣秋會意接上,“預備倉糧儲滿倉,約是萬石。今年糙米一鬥約五十文,去掉稻殼碾成碎米,西市價格七十文。近三年價格略有浮動,上下不超過十文,取中數七十五文。”

一鬥七十五文,一石十鬥,便是七百五十文,六年足有兩萬七千兩。

但是價格不是這麽算的。

一鬥糧食中三分之一是沙礫石子,壓秤還能多賣幾錢銀子,因此能查抄的銀錢數得往上走。

蔣秋估摸出數據,心底駭然,區區知縣貪墨如此之多,百姓又是如何過活的?

“回縣衙找吳聲核對錢糧文書。”江無眠大步流星朝縣衙走,聲音沙啞,話帶涼意,“一文半子,全吐幹凈。”

他繼續記仇,數著要算的賬本,“亂黨燒的糧食、糧倉、衙門中的破損,一並算出,找人討賬。”

來韶遠縣的亂黨人算不上少,但也稱不上多。

不然運一晚上糧食,整個糧倉怕是只剩空殼。

滅火指揮巡查災後詳情、估算焚毀的糧食時,江無眠一並跟過去看,只算那地的大小體積,不足千石。

“糧倉人工、木料、工程設計、燒毀的糧食、重建成本、縣衙毀壞的門窗、平亂軍撞開的城門……”蔣秋零零散散算了一筆賬,得出一串數字,把亂黨切開論斤賣還不夠填窟窿的。

事情有點難辦,抄前任知縣的遺產,最終錢糧落在韶遠縣縣衙上。

亂黨不同,他們肆虐的地方太廣,裹挾的錢糧中交出部分充當平亂軍的行軍費、部分是歸於其他州府,韶遠縣的錢糧只占一點。

預備倉攏共三千石左右的糧,起火時假設剩一千石,那亂黨卷走的約是兩千石,部分交給平亂軍做行軍費用,大約能剩千石。

糧食不多,能解一時困境。

江無眠摩挲陌刀刀柄,眉眼壓低,配上一夜沒睡的黑眼圈,顯得煩躁無比。

不知不覺走到縣衙門口,他停頓沈思,良久想說什麽,身前多了一道聲音,“縣衙門神夠數,江知縣不必親身上陣。”

江無眠回神,心想:我做門神,你今日便進不得縣衙。

咽下想說的話,半垂眼眸,他對白楚寒一拱手,“見過白督撫。”話說的慢慢吞吞,這會兒嗓子疼了。

白楚寒像是被他的態度逗樂,扭頭無聲笑了幾秒,道,“跟隨你的另兩個師爺,林守源與張榕正帶著公文等在縣衙。”

兩人與三名巡檢司一入城,師爺展示過公文,遂被城門守軍帶到白楚寒面前。

彼時江無眠剛忙完救火正在算賬,那地方人多眼雜,過去一個錯眼便找不得人。

白楚寒問過話,又看過一遍委任書,安排親兵帶人先稍作休息。

三名巡檢司不知去了何處,兩位師爺一直堅持等江無眠回來,如今還在縣衙裏頭品茶。

得知城外師爺已經到了,話不多說。江無眠目送白楚寒穿戴整齊出門,腳步一轉進了縣衙,沒去休息,和兩個師爺碰面。

五個人喝過茶,快速交換信息,拼湊出韶遠縣驚變事件全貌。

“如今韶遠縣各種情況,諸位已經清楚,雖還沒去過周邊村鎮,但應相差無幾,幾位師爺可有想法?”

跟隨江無眠的四個師爺面面相覷,最後都看向林守源,作為智囊,一般他先開口,其他三人相互補充。

林守源思索一番打好腹稿,過了一會兒說道,“白督撫尚未收兵回松江府,近些天應是有所安排。亂黨借助流民入城,平亂軍當務之急恐怕是清查流民。”

“不出三天,會有結果。”

以江無眠的了解,白楚寒不僅會清查流民,整個縣城百姓都要核查路引戶籍,以免有匪盜之人充數。

盡管前頭還想把人扔出縣衙,但有事要人去做時,他倒是不吝嗇使喚白楚寒。

“白督撫此行是為平亂,因而查清流民底細是分內之事,如何安置則是由縣衙出面,是落下文書戶籍還是打回原籍皆是大人負責。”

張榕樂呵呵地跟上,話說得漂亮,好似這本該是白楚寒去做的。

按理來說,這事應是知縣召集全縣配合白楚寒清查。

換到江無眠這裏,就該是白楚寒清查完,還他一個幹幹凈凈的韶遠縣。

江無眠借著喝茶功夫,朝張榕遞去讚賞的眼神,林師爺假裝沒看到,蔣秋低頭看身前的地板,趙成好似聾了一樣放空視線。

他潤完嗓子,道,“有原籍的流民回原籍,沒有原籍還想留在韶遠縣,先去做工。縣裏五條大街燒了一條,預備倉也燒得幹凈,兩處都要人手,少不得活計。”

韶遠縣十不存四,單是剩下的人要忙著伺候稻田。

這會兒正是谷雨前後,降水增多,嶺南道回暖,地裏需要人,分不出人手時間收拾平安大街與糧倉。

默不作聲的蔣秋皺眉,“大人,這些人的口糧莫不是由縣衙承擔?”

安置流民,簡單四字背後是數量龐大的錢糧支撐。

流民大多是青壯年,吃喝嚼用都是一大筆開支,按一人一頓二兩飯算,一百人三十天能吃十八石糧食。人一做工,糧食按三倍算,合計五十四石糧食。

等“韶遠縣做工給飯吃”的消息傳出去,附近幾個縣的流民匯聚,人數一多,怕是要一整個糧倉才夠吃用的。

更別提縣衙糧倉被一把火燒完,和兵備庫一起被埋在泥漿之中。

指望這裏面能挖出人能吃的米來,不如指望那還給韶遠縣的千石糧食能支撐到下一季糧食豐收。

所以重點仍是抄前任知縣的遺產!

江無眠摩挲茶杯邊緣,顯然是早有準備,“明碼標價。糧倉屬於縣衙,這筆錢糧由縣衙出。衙門現在沒多少,抄完前任知縣就有了。

平安大街的使用權屬於原先住戶,想請人清理,由住戶出錢出糧雇傭。

流民如今尚在清查,縣衙趁機查賬清算。列好證據,白督撫不能坐視不管。

前知縣拿著大周俸祿,卻做蠹蟲行為,侵吞稅糧,危害百姓,絕不能放過。”

大人,說這麽多掩蓋不了您想抄家的真實目的!

四位師爺聽他冠冕堂皇的一番話,看似忠心耿耿擔憂大周,實為名正言順抄遺產填補縣衙錢庫。

林師爺與張榕還能面不改色接下,“大人實乃忠君愛民,為我等表範。”

蔣秋與趙成功夫差了一籌,木著臉不發一言,觀賞三人表演。

江無眠迅速安排幾位師爺的工作,“流民清查完,張榕帶人來縣衙。再借幾隊平亂軍看管,由縣衙出錢出糧作為雇傭。

辛苦趙成去勘探地勢,做好重建預備倉的預算。清理完糧倉廢墟,流民投入糧倉重建中,這般下來,兩月之內不必擔心流民無所事事,滋生亂象。”

趙成慢吞吞地說:“那糧倉預算……”

一提錢糧,江無眠又對蔣秋道,“先列好賬目,稍後查賬。前任知縣欠賬、亂黨欠賬、重建收支。糧倉……”

沈吟片刻,他憶起一件事來,“韶遠縣的糧倉,半是州府支來的銀子,半是縣衙稅銀湊的。林師爺,公文按流程遞給南康府。”

林師爺一聽便道,“若南康府不撥款,僅是縣衙出錢,怕是力不從心。”

江無眠算過時間,“不急,先前準備一兩月,做好預算與文書匯報。趙成先做,蔣秋審核預算,林師爺掌眼。根據秋收稅糧數量,斟酌加減。”

糧倉重建少說是三五月的工程,這事急不來。當務之急是放出衙役上門收錢要糧,等白楚寒事了,縣衙就該尋人算舊賬去。

“休息半日,用過飯後林師爺負責公文,張榕打聽下地牢衙役能不能用,趙成做預算,蔣秋隨我去找吳聲查賬目文書。”

……

縣衙之中,一般而言是知縣自帶錢糧師爺處理賬簿與稅銀稅糧之事。

師爺沒了,去尋縣丞主簿也符合規矩。自縣丞殉城,只有吳聲一人承擔韶遠縣大小事務。

於是,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吃了一頓飽飯的吳聲又見到了新知縣。

昨夜他被江無眠救出交給白楚寒後,歷經一夜問審,天剛亮時才睡下,不過是一個上午又聽見敲門聲,他開門時,精神萎靡不振,臉上帶著兩分睡意。

對上江無眠透不出情緒的眼神與蔣秋面無表情的死人臉,還睡什麽睡,魂都醒了!

他結結巴巴地請人進門,“大人、蔣師爺,兩位裏面請。”

制止對方上茶的行為,江無眠問道,“你手中可有那貪官的賬簿?”

他既然來問,自然不是要縣衙中錯漏百出、借貸不等的假賬,而是真真切切記著貪官私底下挪用稅銀稅糧、上下打點用的真賬本。

吳聲下意識瞥了一眼門外,低聲道,“那貪官賬簿不在縣衙,他上任帶兩個師爺,錢糧師爺防備得緊。卑職等人有要務在身,長時間盯著也不現實。”

“你查過賬,知道他做了什麽。”江無眠冷不丁出聲,他從吳聲的敘述中聽出端倪,斬釘截鐵道,“你盯過他的行蹤、知曉他與縣中何人關系過密、與人勾結做過何事,甚至,你私底下斷斷續續做過賬簿。”

蔣秋眼神一動,打量了下吳聲。

一個梳著發髻隱約有禿頭嫌疑的中年人,一臉疲憊,眼神無光,佝僂著背,看不出哪兒來的膽量盯著上官揪小辮子。

江無眠隱有猜測,但他習慣性保持緘默,只用那雙生來兇狠的眸子註視吳聲。

聖母娘娘唉,您別盯了,我話都讓您說完了,後頭還說啥?

吳聲眼角眉梢都耷拉著,認命道,“卑職斷斷續續記過兩三年,大的賬目還算清楚,小的模糊的查不清來歷的也記了一本。”

賬簿藏得極深,用油紙包上,又刷上一層灰封在縣衙鍋竈後邊。

拿出三本落滿草木灰的賬簿,吳聲挨個解釋,“這本是朝廷撥的銀子,六年裏有三年撥款,建元十七年的雨災、建元十八年的小雪、建元二十年潮汛。

這本是進出糧食,倒賣朝廷稅糧、添的苛捐雜稅、與縣中劉家勾結高價買賣預備倉糧儲。

這本……”

提起最後一本,吳聲猶疑一會兒,皺著眉沈吟片刻,組織好措辭才道,“或許是卑職疑神疑鬼,總覺得這幾筆賬不在縣裏,明目上能對的出,可算來還有錯漏,許是卑職學藝不精。”

他說完垂首聽候發落。

江無眠示意蔣秋接過賬簿,轉身朝門外走,“走,查賬。”

有外人在,他說話總是能省則省,絲毫不顧聽話人的死活。

還是蔣秋板著臉對躊躇不前的吳聲道一句“跟上”。

縣衙內部有文書做對照,不管賬做的如何面上光,總能從蛛絲馬跡中窺出銀糧流向。

三人快速翻找賬簿,紙張開合之間,灰塵與墨水混成陳舊的味道,伴隨算盤珠來回撥動的碰撞聲在房間內彌漫。

“建元十七年,雨水過多,韶遠縣歉收,撥銀二十萬銀。十八年小雪,撥銀二十萬銀。二十年潮汛,撥款二十萬銀。二十一年,歉收,免稅一年。”

江無眠列出韶遠縣稅銀稅糧數目、縣衙收支、賑災款項,半晌,賬簿合上,空氣中草木灰的氣息淡去,他道,“貪官與縣中劉家、石家有何關系?”

賬目上,這兩家出現頻率最高。大半賬目與劉家相關,石家是小半,剩餘兩家僅僅是喝點肉湯。

吳聲撿著相關的能說就說,“三年前,貪官納劉家庶女做寵妾。平日裏,這四家裏的糧店總是互相別苗頭,打那之後,石家也不敢明面上對上劉家,四家隱約以劉家為首。

石家後來送了一船禮,上頭指不定放了什麽,貪官次日心情極好,少有的叫了一桌醉仙樓的菜。那日縣衙裏到處飄肉香……

再過半月,平安大街有兩家石家米店開了。那年預備倉裏空的能跑象,錢庫還空了部分。”

三年。

江無眠心中留意時間,他翻到那一年的賬簿,留意到上面的幾筆銀糧全被知縣據為己有。

許是和本地商人勾結,有了能倒賣糧食的渠道,這位貪官的膽子更大,向錢庫伸手,還真讓他成功挪用部分。

但江無眠找的不是這部分賬目,而是掩藏在錢糧下的兵備庫賬目。

朝廷每年向各州府撥款,用來置備武器。有的州府會向各縣城直接撥款,有的則是發放武器。

韶遠縣中有能打造武器的鐵匠,因此南康府一直是撥下銀兩,由縣衙負責更換兵備庫的兵器儲備。

然而他在黃泥裏撈出來的武器滿是銹蝕,木質的刀柄上還殘存蟲蛀的痕跡,那州府發下來的錢去了哪兒?

異常賬目中一直不見這部分收支,是被南康府截留還是走正常支出,用來打造兵器了?

假如是後者,兵器在哪兒?誰會藏匿一批兵器?

江無眠心底浮現二字,亂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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